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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主府。

    十天前宁扶疏召人入殿,骆思衡以不敢过了长公主病气为由推诿未至。

    这话说真自然也真,但宁扶疏却知晓,他哪是身体衰弱,分明是心病。

    “见过殿下。”中气偏弱的少年声打断了宁扶疏的思绪。

    她自桌案后抬头望去,眼前人大概是全府穿衣最厚实的。朽月暮秋伊始,江南第一波寒流未至,凉爽却不寒冷的天气尚算怡人,骆思衡竟已然换上棉衣,外披大氅,兔毛领子把脖颈围了一整圈,只露出颗脑袋,活似过冬。

    宁扶疏问:“身子可好些了?”

    “好多了。”骆思衡不冷不热回话,苍白似覆了霜露的脸色更显他态度疏离。

    宁扶疏却并不在意,反而轻笑:“纵是好多了也该注意着些,风口冷寒,走上前来。”

    骆思衡眼睫垂敛遮住眸底一闪而逝的恶寒。

    【滴!监测生成新数据,请宿主查收:骆思衡,怒气值四十九!】

    宁扶疏眉梢微动,四十九,基于骆思衡的经历来讲,不算高。

    她眼见骆思衡挪着慢步站到书案前,始终垂着眼睛不愿看自己,约莫是怕藏不住满心厌恶。

    手腕翻转,执毛笔尾部点了下左手侧的奏本:“本宫今日头疼,你来给本宫读折子。”

    闻言,骆思衡蓦地抬头,和她认真不含戏谑的目光撞了个正着。骆思衡错愕惊诧的神情还挂在脸上,与月光颜色几近相同的嘴唇动了动:“卑贱之身,不敢窥见圣物。”

    宁扶疏微微眯眼,建兴四年的科举舞弊案,是大楚历史上除却朝歌长公主英年暴毙的死因以外,另一件没被史学家破解出真相的事。少年天才骆思衡至死背着作弊罪名,直至大楚被别国覆灭,也没人替他翻案。

    但后世学者根据考古挖掘出的诸多野史资料,认为骆思衡应当确实是被冤枉的。

    宁扶疏倾向于相信史实和自己的眼睛,骆思衡站在那里,低头敛目,沉默安静,脖子压得再向下却不肯弯一寸背脊,这副姿态和顾钦辞太像了。敢于以死明志之人,不会是作奸犯科之徒。

    她没见过骆思衡殿试时舌战群臣的风姿,但一定不是现在这样死气沉沉,好像周身气质换了个人般。

    ……那股惜才之情又上来了。

    肃肃如松下风,高而徐引的顾钦辞,她千忍万忍,喝了半壶凉茶终究没舍得睡。而轮到骆思衡,仿佛又见到了顾钦辞的气节与影子。

    “昔日状元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哪儿去了?”宁扶疏端回公事公办的模样,“本宫说你能,你就能。”

    “念!”

    状元郎三个字入耳,勾起太多回忆,骆思衡沉寂如水的眸子铺开憎恨。从前意气风发时,最得意人家喊他骆大才子,如今仕途被生生斩断,满腹经纶无处施展,却又最愤恨旁人夸他笔惊风雨、诗泣鬼神。

    “我不是状元郎。”他上下齿列咬紧屈辱,讽刺开口,“舞弊之辈,未得陛下钦点,殿下别再提了。”

    宁扶疏饶有兴致:“怎么这回不闹了?肯承认了?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认。”骆思衡薄唇不显血色,扯出一抹讥笑弧度,“但是陛下认了,殿下认了,天下也认了。”

    他苦涩反问:“我一人不认,有用吗?”

    “这话,倒叫本宫想治你个妄议乘舆之罪了。”宁扶疏笑哼一声,语气并不严厉。她漫不经心转动着腕上白玉凤纹手镯把玩:“本宫可没有认。”

    “本宫虽好美色,却也不是什么品性的人都会往府里领。”

    骆思衡神情僵硬在脸上:“殿下……”

    【滴!角色数据发生反复波动:骆思衡,怒气值四十二!】

    宁扶疏不动声色勾了勾嘴角。

    她果然猜对了,骆思衡最耿耿于怀的:声名沾满淤泥,难觅清白是其一。十年寒窗苦读,无缘伯乐是其二。

    好巧不巧,宁扶疏既有能力还他清白,又有手段当他的伯乐,适时表露出些许赏识之意,便足够叫骆思衡死寂如灰烬的心境复燃出点点薪火,怒气值下降是意料之内的事儿。

    骆思衡显然还想再说些什么,但宁扶疏已经将话题拉回正轨:“把奏折拿起来,念吧。”

    给小孩糖吃也得讲究技巧,倘若一次性就把蜜糖全部交出去,不仅容易让心思聪敏的人生出对方无事献殷勤的怀疑,还会因为尝到了足够多的甜头,对下回失去期待。

    抛橄榄枝的道理与之万变不离其宗,好话说一半,点到为止,而剩下另一半得由骆思衡自己去琢磨、幻想、奢望,让他主动仰头、踮脚、伸手去抓枝条。

    少年郎这会儿已然比方才进殿时温顺不少,脑海中满是长公主那句“本宫没有认”。

    学成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的期待如春芽破开冰层动土,冒出嫩绿芽尖儿。状元榜眼入翰林,谁不是从起草诏制入仕的,他缓缓伸手拿了最上面的一本奏折翻开……

    这一念,便孜孜不倦地念了一整夜。

    又因骆思衡腹有诗书经纶,能一目十行将折子上所奏内容看完,而后挑选主次重点,摘折请安废话,再组织措辞后用自己的语言简洁概括出纲要。条理清晰,反倒比宁扶疏自己逐字逐句地看,更节省时间。

    是以,宁扶疏允他今后皆伺在身侧研墨。

    金陵城的消息北渡淮河,传到顾钦辞耳朵里时,他正坐在马车内调试袖中连弩。日光将男人半张侧脸照得恍若镀了一层金粉,像对待稀世珍宝般,手执棉布仔细擦拭弩`弓。

    他蓦地指尖顿住,皱眉看向掀开想和车帘的侍卫: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

    侍卫接到的指令是,不论熙平侯打听什么,想知道什么,只要不涉及秘辛,皆可坦言相告。这晌,侍卫不苟言笑地重复:“自从侯爷走后,主上就和齐侍卫还有骆公子待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“尤其是骆公子,夜夜侍奉在主上身侧。”

    不知为何,他似乎听见了几声骨节活动的咔咔细响。下意识抬眸,只见熙平侯随意捡起一支桌上的弩`箭,捻在指尖幽幽转了两圈。

    银光在半空晃出白影,突然——

    “嗖”的破空声擦过耳畔,弩`箭割断他鬓角仅有的两根碎发,钉进车厢内壁,径直没入了足足半截有余。

    侍卫愕然这东西的威力,心惊如若顾侯爷的手偏一点,掉在地上的,就不是两根头发,而是他整颗项上人头。

    而他来不及回神,旋即听见阴冷嗓音:

    “滚……”如冰雹砸在头顶。

    连忙头也不回地遁了个没醒。

    顾钦辞眉间皱痕深得能拧断箭矢,阴鸷逐渐在瞳孔弥漫扩散,布满整张脸,盖过明媚倾洒的秋日阳光。

    脑中不断重复:自他走后……夜夜侍奉……

    “殿下,您食言了。”他指腹轻轻抚摸着弩`箭光滑外壳,像是怀念着另一样东西细腻光滑的触感。

    什么他做的最好。

    什么不会叫任何人。

    全都是她骗他,信口捻来。

    他想起齐渡拔剑行刺,想起骆思衡一步三咳,想起这些人躺在宁扶疏的玉榻上。又一支钢箭射出,紧贴着他的掌心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。

    淋漓鲜血浸染整只手,映得漆黑眼底也猩红。勾起兽性饥肠辘辘,勾起腹中薄怒欲`火,勾起情`欲铺天盖地。

    他背脊绷直,靠着车壁猛地蹭了一下,喉嗓泄出隐忍而难耐的沙哑低吼。
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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